【立場A】
他柔軟的鼻頭上有棕色的雀斑,這些雀斑像是小蟲子一樣,在臉頰上隨意的蜷縮著。
他的眼是清澈的藍,宛如萬里無雲的晴空,而那正巧的微風,將細軟的髮絲吹散在他的額頭,在燦爛的陽光下,黑髮透著接近橘色的棕。
那絕對是個會讓任何一個女孩怦然心跳的畫面。
如果沒有看到他脖子上繫著的紅色繩子的話。
這唯美若詩的影像映在我的視網膜上時,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心臟的鼓振竟能如此疼痛。
他柔軟的鼻頭上有棕色的雀斑,這些雀斑像是小蟲子一樣,在臉頰上隨意的蜷縮著。
他的眼是清澈的藍,宛如萬里無雲的晴空,而那正巧的微風,將細軟的髮絲吹散在他的額頭,在燦爛的陽光下,黑髮透著接近橘色的棕。
那絕對是個會讓任何一個女孩怦然心跳的畫面。
如果沒有看到他脖子上繫著的紅色繩子的話。
這唯美若詩的影像映在我的視網膜上時,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心臟的鼓振竟能如此疼痛。
他出生時,父親用那雙寬厚的大手捧著他,嬌小得宛若鳥兒,小小的手指就像是脆弱的鳥骨,長著雀斑的鼻頭一縮一縮,努力著吸著在這世上賴以生存的空氣。
他很安靜,鮮少哭泣,在同齡的孩子牙牙學語時,他也只是用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盯著其他的孩子,眼神裡透露著早熟的疑惑。
然後,他學會行走,沉默地向前跨出步伐,就算跌倒了也從不哭泣,只是以比同樣年紀的孩子成熟些地蹙起眉頭,用那雙小小的手掌將自己從地上撐起,然後繼續用那雙軟綿綿的小腿繼續行走。
第一次聽到他叫喚我,是在他一歲半的時候,他像風鈴般的嗓音,清脆地說了聲:「哥哥。」看我沒有反應,他又往我懷中蹭了蹭,又說了一次:「哥哥。」接著,他很識相地回歸沉默。
他就像玻璃砌成的玩偶,美麗、乖巧,就連眼珠都像玻璃珠子一樣清澈,他有一張所有人都願意親近他、愛他、幫助他的臉孔。
但我,沒有這樣的福分。
我不幸的長著一張可怖的臉,巨大的暗紅色疤痕遮住了我的右臉頰、蓋住了我的鼻頭、浮腫得讓我幾乎張不開左眼,那是一場因為家人的疏忽釀成的大火。
父親拒絕在將我從火場救出後再看我的臉。
母親的肩膀總是背對著我,輕微的上下抽動。
我的臉無時無刻提醒著他們犯下的錯誤,而他則是對他們的救贖。
他們親吻他的頭髮,給他買漂亮的新衣,他那沉默的嘴常常沾著好吃食物的殘渣。
當他不再是個小小孩,他們輕聲指導他寫作業,幫他複習學業,他也從不讓他們失望,他是班上的模範生,於課業於品行都是其他同學學習的榜樣。
我?噢不,他們並沒有苛待我,他們只是從未注意到我。也許他們刻意遺忘了還有我吧。
餐桌上總是有給我的飯,該付清的費用總能在冰箱上看到繳完的帳單,我衣食無憂,不用擔心能不能吃得到下一餐,也不用擔心考砸了會不會被罵,從不會有人干涉我出門回家的時間,想必是令一些人相當羨慕的生活吧。
而那個美麗卻堅強的孩子──我的兄弟──承受著我沒有承受的壓力,依舊沉默而穩定地成長著,他的聰慧總能成功滿足他人的期待。他是大家所喜愛的那一個孩子,我不是。
「哥哥,我想成為你。」在他二十五歲那個透著美麗陽光的下午,他對我說。
一樣美麗的藍色玻璃珠,一樣難以參透情緒的臉孔,他說完這句話又別過頭去,沉默地盯著在陽台花圃上飛舞的黃色蝴蝶。
「當我有什麼好的?」我問他,他沒有回答我,只是輕輕地抬起頭,湛藍色的眼睛裡堆滿了我鮮少看過的哀傷。
「我還能令人喜愛多久呢?」他說,「有一天,我會老去,我的臉將不再討人喜愛,我的聰明將會日漸消退,我的手將不再穩定,而當我有了像你一樣的孩子,我也無法直視他的眼睛。」
所以,可以為我做一件事情嗎?讓我最後保持完美的一件事。他問。
我將紅色繩子繫在他脆弱易碎的頸上。
他轉過來,對我輕輕地笑了,那是一張美得無與倫比的笑臉,一張他沉默如磐石的臉孔上鮮少出現的表情。
「謝謝你,哥哥。」
我的手緩緩收緊,然後,一直站在那裡,直到警察來了為止。
【立場B】
我最愛最愛的人死了。
每天,當我見到他,總是恨不得能將他擁進懷裡,用力的將他揉進我的靈魂深處。
可,他死了。
他的沉默、他的溫柔都將被封存在那雙藍色玻璃珠般的眼睛裡,航向另一個世界了。在一縷青煙以後,就只剩照片還記得他的模樣。
但是我不會忘記的,絕對不會。
自從那個我們開始相愛的夏天,我就將他的容貌銘刻在腦海裡,將他的每一個微笑都保存起來,風乾在視網膜上,我覺得認識他、與他相愛,是我存活在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。
而我所深愛的他,也這樣沉靜而堅定的守護著我,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,我們會結婚、會有孩子,我會為他做飯,他會抱著孩子從客廳裡對我笑,我們會一起種些花兒,看著我們的孩子騎腳踏車……
男孩子還是女孩子?名字該取什麼?叫做理查好不好?如果是女孩的話,叫珍妮好嗎?
他卻這樣丟下了有好多問題還沒問的我而去了,但我不能怪他。
這都是那個怪物害的。
對,那個怪物,我所深愛的他的哥哥。
他們都很沉默,但卻非常不同。
他的沉默深情而溫柔,而那個怪物卻是用那張可怕的臉打量著別人,不懷好意的小眼睛閃爍著奸詐的光輝,竊聽他人的言談,以為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也許這是我的偏見,但那個傢伙在我眼中的確是如此,怪物一直嫉妒著我的他,明明同一對父母的孩子,卻如此不同。
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,我也許會試著去理解他、愛他,畢竟他是我愛人的哥哥。
如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,我會將我們的孩子放在他懷中,讓他抱著,而如果孩子哭了,我會輕聲安撫他。
但他卻向我證明了,不論內在還是外表,他就是頭可怕的怪物。
那個陽光美得驚人的下午,我看見怪物呆滯地站在他身邊,我所深愛的他頸上緊緊地被紅色繩子纏繞,繩子的兩頭,就捏在那頭怪物的手裡。
我放聲尖叫,但怪物仿彿沒有聽見,他僅存健全的右眼空洞的盯著遙遠彼方的一點,依然拽著繩子站立著。
我所深愛的男人宛若某種玩具般無力地癱倒著,繩子將他的上半身從地上提了起來,那雙有如玻璃工藝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,缺乏光線折射的雙眼更像人造物了。
在陽光照耀下,他的頭髮顯出一種偏向橘色的棕色,在鼻尖上、在臉頰上,他的每一個雀斑我都熟悉,他還是那個我愛的他,但我卻再也無法擁抱他、和他說話了。
那個怪物殺了我所心愛之人,我親眼看見了,那頭我嘗試當作親人去愛的怪物殺了他。
警察將我從地上拉起來,我不知在什麼時候哭倒在地,我緊緊握著他冷冰冰、蒼白的手,直到有人將我們分離。
到底怎麼了?
我看到警察將那頭怪物塞進警車,怪物不吭一聲,只是緩慢、溫和的將自己放倒在座椅上,手裡還是攢著那條殺死他的紅色繩子。
我的心臟宛若剛開始學習飛翔的雛鳥,顫抖著,卻又無力。
【立場C】
我一直在悔恨中度日,後悔自己造出了這個怪物。
他總是如一座巨塔般默默的坐在餐桌旁咀嚼著自己的食物,然後依然安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,或是自己出門去。
我從不干涉他的行動。
他一直以為我們不在意他,不在乎他的一舉一動,以為自己是被忽略的一個存在。
他的以為每日都將我們的家庭籠罩在壓力之下,但我們的愧疚只能繼續將這壓力的種子愈埋愈深,而我們都這樣蒙上自己的雙眼,假裝一切都很正常。
我們的小兒子,他的弟弟沒有讓我們失望,雖然他和哥哥一樣沉靜,但他的聰慧和努力,讓他成功的獲得了所有孩子都追逐的學力、品行和愛情。
我承認,當他出生時,我就像是從懸崖墜落後抓住崖邊伸出的樹枝一樣,找到了一絲希望。
也許這個孩子會改變我們的生活。
也許這個孩子會讓那個以為自己已經死亡的孩子再活過來。
也許這個孩子可以讓終日眉頭深鎖的妻子找回笑容。
也許……。
我們的生活的確找到了新的重心,妻子抱著新生的兒子,輕輕唱歌給他聽。
但那個在臉上留下疤痕的孩子仍然拒絕重生,最容易忘卻一切的孩子,卻獨活在沒有人願意面對的陰影中。
而小兒子和大兒子愈來愈像,他們共享著沉默和一種特有的固執。
我們只能盡自己的努力保護他、滿足他,就算和妻子之間的愛已經開始日日消退,我們仍然試著努力扮演稱職的夫妻和父母,讓他有正常的生長環境,讓他成為和哥哥不那麼相像的孩子。不只外表,連內在都得徹底的不同。
絕對不能再讓這個家崩潰一次了,絕對不可以,就算這樣會讓那個孩子繼續受到傷害也不能。
於是我們一直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。
在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個夏天,家裡發生了火災。
在一次和妻子的爭吵之後,我將煙蒂扔在桌上的煙灰缸後,打算出門透氣。
但是,就是有那樣一陣風,把火星吹到了報紙堆上。
風把報紙吹得漫天飛舞,著火的報紙掉到了桌巾上,燒著了窗簾,很快地,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,整個房子都陷入了火海。
妻子抓著著火的頭髮一邊尖叫一邊逃了出去,孩子的臉上被一張熊熊燃燒的報紙擊中,昨天仍在溫柔撫摸的稚嫩皮膚瞬間被火吞噬,孩子奮力哭號、掙扎、在地上扭動。
撐著點啊!我伸出手,兒子呼喊著我的名字,努力將手伸了過來。
宛若人間地獄般的影像就正在我面前上演著。
兒子的顏面幾乎全毀,妻子和我卻僅受了輕傷。
在那之後,兒子的生命好像也隨著大火燒盡了,他只是靜靜的望著鏡中自己陌生的臉孔,用那雙沒有任何表情、有時卻又顯得哀痛的眼睛觀察著周遭的人事物。
一直到了小兒子出世後也是如此,他就像獨立於這個家庭之外的個體一般生存著,雖然無形的壓力始終都在,但是我們也就這樣生活了下去,這樣一過,就過了二十五年。
他是個怪物,我親手創造的怪物。
他親手絞殺了自己的弟弟。
他想成為弟弟那樣的孩子嗎?
我不知道,說得像是很關心他、很愛他似的,卻連他內心想些什麼也不知道,我真的不是一個值得贊許的父親。
甚至,我還無法阻止自己去恨他。
我們的不理解最終賠上了那個我們盡力去愛的孩子的性命。
因為我們實在是太糟的父母,上天才要把兩個孩子一起奪走吧?也許其中一個,我們未曾擁有他過……。
那天小兒子纖長的睫毛上有沒有沾著淚水呢?我沒有仔細去看,我不忍心看那張驕傲地呈現著生命中最美時刻的臉孔。
對不起,真希望這句話是魔法,可以讓我們回到許久以前的那個夏天,而非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。
對不起,所以活過來吧。
對不起,一定很痛吧?
對不起。
對不起。
對不起。
【立場D】
在我出生之前,因為父母的疏忽,家裡發生了火災。在那場火災裡,我們家賠上了很多財產,和我的哥哥。
火災在哥哥臉上留下了很大的、終身無法擺脫的巨大疤痕,醒目得足以提醒所有人:曾經有一場火災在我家發生。
從我有記憶以來,哥哥就非常沉默,周遭的人都說他的心隨著那場火災逝去了,的確,哥哥在我心目中就像行屍走肉,在應該的時間做應該做的事,可是他沒有靈魂。
哥哥的存在無時不帶給我們壓力,而因為我的長相顯然比哥哥好看太多,父母把他們要給哥哥的愛、關懷還有壓力全都轉嫁到我的身上。
光是這樣,就要讓我喘不過氣來。
他們期望我可以在一個「正常」的環境裡成長,但他們更希望我可以獲得所有孩子都希望擁有的一切,很高的分數、美麗的女友……平常孩子有一兩項就很滿足的條件,我通通得擁有。因為我要連哥哥的份一起活下去嘛。
從我出生開始,我就負擔著兩個人的重量生活,我既是我自己,也是哥哥的替身,由我幫他滿足周遭之人對他的期待。
而扮演一個完美的孩子,我的確做的很好,我非常幸運地擁有讓他人稱羨的長相,與生俱來的聰明也讓我無往不利,我的女朋友是學校裡大家公認最美的女人,我說不上我愛不愛她,但她肯定是相當愛我的。
但我無法停止對哥哥的複雜情緒,我得憋著胸口,才能在這世界上苟延殘喘下去,就算我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孩子,也無法說要什麼就有什麼,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,而我手中的一切,都是我努力換來的,但我根本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要這些他人渴望的事物。
有時候我希望可以變成哥哥,他總是那麼輕鬆地活著,用他那看不出情緒的冷眼看著我為了滿足他人而努力。我羨慕他,我忌妒他,我恨他。
這個世界很不公平,我想要為了自己而活,想要為了自己做出決定,而不是為了他人而存在。這份他人的愛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,就算我的生活、我的際遇受到他人的欽羨,這也不是我真心期盼擁有的生活。
我恨哥哥,非常恨。就算他不是自願在臉上留下令人害怕的疤痕,他也默許了他人逼迫我去做他應該要做的事。把壓力全留給我的是父母、是他,是這個家將我鎖在塑造我個人形象的方盒。
與其孤獨地承受一切死去,我要選擇終結自己的方法,就算這個世界殘酷地剝奪我所有選擇的權力,也無法阻止我從世界逃離。
只有一次的死,不能浪費。既然都決定要死了,我就該抓住這次機會,對這個死死逼迫的世界進行反擊。我不能來到世上,在世上受了二十五年的磨難,接著又白白死去。
這個世界的秩序默許他人折磨我的心,那麼就算我必須死去,也要順便搗亂這殘酷的秩序。
是的,我要報復。
二十五年不長,但也絕對不短。
首先,就從哥哥開始,我要將我二十五年的痛苦一次解放。
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,我向哥哥提出了請求。
他很安靜,鮮少哭泣,在同齡的孩子牙牙學語時,他也只是用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盯著其他的孩子,眼神裡透露著早熟的疑惑。
然後,他學會行走,沉默地向前跨出步伐,就算跌倒了也從不哭泣,只是以比同樣年紀的孩子成熟些地蹙起眉頭,用那雙小小的手掌將自己從地上撐起,然後繼續用那雙軟綿綿的小腿繼續行走。
第一次聽到他叫喚我,是在他一歲半的時候,他像風鈴般的嗓音,清脆地說了聲:「哥哥。」看我沒有反應,他又往我懷中蹭了蹭,又說了一次:「哥哥。」接著,他很識相地回歸沉默。
他就像玻璃砌成的玩偶,美麗、乖巧,就連眼珠都像玻璃珠子一樣清澈,他有一張所有人都願意親近他、愛他、幫助他的臉孔。
但我,沒有這樣的福分。
我不幸的長著一張可怖的臉,巨大的暗紅色疤痕遮住了我的右臉頰、蓋住了我的鼻頭、浮腫得讓我幾乎張不開左眼,那是一場因為家人的疏忽釀成的大火。
父親拒絕在將我從火場救出後再看我的臉。
母親的肩膀總是背對著我,輕微的上下抽動。
我的臉無時無刻提醒著他們犯下的錯誤,而他則是對他們的救贖。
他們親吻他的頭髮,給他買漂亮的新衣,他那沉默的嘴常常沾著好吃食物的殘渣。
當他不再是個小小孩,他們輕聲指導他寫作業,幫他複習學業,他也從不讓他們失望,他是班上的模範生,於課業於品行都是其他同學學習的榜樣。
我?噢不,他們並沒有苛待我,他們只是從未注意到我。也許他們刻意遺忘了還有我吧。
餐桌上總是有給我的飯,該付清的費用總能在冰箱上看到繳完的帳單,我衣食無憂,不用擔心能不能吃得到下一餐,也不用擔心考砸了會不會被罵,從不會有人干涉我出門回家的時間,想必是令一些人相當羨慕的生活吧。
而那個美麗卻堅強的孩子──我的兄弟──承受著我沒有承受的壓力,依舊沉默而穩定地成長著,他的聰慧總能成功滿足他人的期待。他是大家所喜愛的那一個孩子,我不是。
「哥哥,我想成為你。」在他二十五歲那個透著美麗陽光的下午,他對我說。
一樣美麗的藍色玻璃珠,一樣難以參透情緒的臉孔,他說完這句話又別過頭去,沉默地盯著在陽台花圃上飛舞的黃色蝴蝶。
「當我有什麼好的?」我問他,他沒有回答我,只是輕輕地抬起頭,湛藍色的眼睛裡堆滿了我鮮少看過的哀傷。
「我還能令人喜愛多久呢?」他說,「有一天,我會老去,我的臉將不再討人喜愛,我的聰明將會日漸消退,我的手將不再穩定,而當我有了像你一樣的孩子,我也無法直視他的眼睛。」
所以,可以為我做一件事情嗎?讓我最後保持完美的一件事。他問。
我將紅色繩子繫在他脆弱易碎的頸上。
他轉過來,對我輕輕地笑了,那是一張美得無與倫比的笑臉,一張他沉默如磐石的臉孔上鮮少出現的表情。
「謝謝你,哥哥。」
我的手緩緩收緊,然後,一直站在那裡,直到警察來了為止。
【立場B】
我最愛最愛的人死了。
每天,當我見到他,總是恨不得能將他擁進懷裡,用力的將他揉進我的靈魂深處。
可,他死了。
他的沉默、他的溫柔都將被封存在那雙藍色玻璃珠般的眼睛裡,航向另一個世界了。在一縷青煙以後,就只剩照片還記得他的模樣。
但是我不會忘記的,絕對不會。
自從那個我們開始相愛的夏天,我就將他的容貌銘刻在腦海裡,將他的每一個微笑都保存起來,風乾在視網膜上,我覺得認識他、與他相愛,是我存活在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。
而我所深愛的他,也這樣沉靜而堅定的守護著我,我一直以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,我們會結婚、會有孩子,我會為他做飯,他會抱著孩子從客廳裡對我笑,我們會一起種些花兒,看著我們的孩子騎腳踏車……
男孩子還是女孩子?名字該取什麼?叫做理查好不好?如果是女孩的話,叫珍妮好嗎?
他卻這樣丟下了有好多問題還沒問的我而去了,但我不能怪他。
這都是那個怪物害的。
對,那個怪物,我所深愛的他的哥哥。
他們都很沉默,但卻非常不同。
他的沉默深情而溫柔,而那個怪物卻是用那張可怕的臉打量著別人,不懷好意的小眼睛閃爍著奸詐的光輝,竊聽他人的言談,以為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也許這是我的偏見,但那個傢伙在我眼中的確是如此,怪物一直嫉妒著我的他,明明同一對父母的孩子,卻如此不同。
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,我也許會試著去理解他、愛他,畢竟他是我愛人的哥哥。
如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,我會將我們的孩子放在他懷中,讓他抱著,而如果孩子哭了,我會輕聲安撫他。
但他卻向我證明了,不論內在還是外表,他就是頭可怕的怪物。
那個陽光美得驚人的下午,我看見怪物呆滯地站在他身邊,我所深愛的他頸上緊緊地被紅色繩子纏繞,繩子的兩頭,就捏在那頭怪物的手裡。
我放聲尖叫,但怪物仿彿沒有聽見,他僅存健全的右眼空洞的盯著遙遠彼方的一點,依然拽著繩子站立著。
我所深愛的男人宛若某種玩具般無力地癱倒著,繩子將他的上半身從地上提了起來,那雙有如玻璃工藝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,缺乏光線折射的雙眼更像人造物了。
在陽光照耀下,他的頭髮顯出一種偏向橘色的棕色,在鼻尖上、在臉頰上,他的每一個雀斑我都熟悉,他還是那個我愛的他,但我卻再也無法擁抱他、和他說話了。
那個怪物殺了我所心愛之人,我親眼看見了,那頭我嘗試當作親人去愛的怪物殺了他。
警察將我從地上拉起來,我不知在什麼時候哭倒在地,我緊緊握著他冷冰冰、蒼白的手,直到有人將我們分離。
到底怎麼了?
我看到警察將那頭怪物塞進警車,怪物不吭一聲,只是緩慢、溫和的將自己放倒在座椅上,手裡還是攢著那條殺死他的紅色繩子。
我的心臟宛若剛開始學習飛翔的雛鳥,顫抖著,卻又無力。
【立場C】
我一直在悔恨中度日,後悔自己造出了這個怪物。
他總是如一座巨塔般默默的坐在餐桌旁咀嚼著自己的食物,然後依然安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,或是自己出門去。
我從不干涉他的行動。
他一直以為我們不在意他,不在乎他的一舉一動,以為自己是被忽略的一個存在。
他的以為每日都將我們的家庭籠罩在壓力之下,但我們的愧疚只能繼續將這壓力的種子愈埋愈深,而我們都這樣蒙上自己的雙眼,假裝一切都很正常。
我們的小兒子,他的弟弟沒有讓我們失望,雖然他和哥哥一樣沉靜,但他的聰慧和努力,讓他成功的獲得了所有孩子都追逐的學力、品行和愛情。
我承認,當他出生時,我就像是從懸崖墜落後抓住崖邊伸出的樹枝一樣,找到了一絲希望。
也許這個孩子會改變我們的生活。
也許這個孩子會讓那個以為自己已經死亡的孩子再活過來。
也許這個孩子可以讓終日眉頭深鎖的妻子找回笑容。
也許……。
我們的生活的確找到了新的重心,妻子抱著新生的兒子,輕輕唱歌給他聽。
但那個在臉上留下疤痕的孩子仍然拒絕重生,最容易忘卻一切的孩子,卻獨活在沒有人願意面對的陰影中。
而小兒子和大兒子愈來愈像,他們共享著沉默和一種特有的固執。
我們只能盡自己的努力保護他、滿足他,就算和妻子之間的愛已經開始日日消退,我們仍然試著努力扮演稱職的夫妻和父母,讓他有正常的生長環境,讓他成為和哥哥不那麼相像的孩子。不只外表,連內在都得徹底的不同。
絕對不能再讓這個家崩潰一次了,絕對不可以,就算這樣會讓那個孩子繼續受到傷害也不能。
於是我們一直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。
在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個夏天,家裡發生了火災。
在一次和妻子的爭吵之後,我將煙蒂扔在桌上的煙灰缸後,打算出門透氣。
但是,就是有那樣一陣風,把火星吹到了報紙堆上。
風把報紙吹得漫天飛舞,著火的報紙掉到了桌巾上,燒著了窗簾,很快地,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,整個房子都陷入了火海。
妻子抓著著火的頭髮一邊尖叫一邊逃了出去,孩子的臉上被一張熊熊燃燒的報紙擊中,昨天仍在溫柔撫摸的稚嫩皮膚瞬間被火吞噬,孩子奮力哭號、掙扎、在地上扭動。
撐著點啊!我伸出手,兒子呼喊著我的名字,努力將手伸了過來。
宛若人間地獄般的影像就正在我面前上演著。
兒子的顏面幾乎全毀,妻子和我卻僅受了輕傷。
在那之後,兒子的生命好像也隨著大火燒盡了,他只是靜靜的望著鏡中自己陌生的臉孔,用那雙沒有任何表情、有時卻又顯得哀痛的眼睛觀察著周遭的人事物。
一直到了小兒子出世後也是如此,他就像獨立於這個家庭之外的個體一般生存著,雖然無形的壓力始終都在,但是我們也就這樣生活了下去,這樣一過,就過了二十五年。
他是個怪物,我親手創造的怪物。
他親手絞殺了自己的弟弟。
他想成為弟弟那樣的孩子嗎?
我不知道,說得像是很關心他、很愛他似的,卻連他內心想些什麼也不知道,我真的不是一個值得贊許的父親。
甚至,我還無法阻止自己去恨他。
我們的不理解最終賠上了那個我們盡力去愛的孩子的性命。
因為我們實在是太糟的父母,上天才要把兩個孩子一起奪走吧?也許其中一個,我們未曾擁有他過……。
那天小兒子纖長的睫毛上有沒有沾著淚水呢?我沒有仔細去看,我不忍心看那張驕傲地呈現著生命中最美時刻的臉孔。
對不起,真希望這句話是魔法,可以讓我們回到許久以前的那個夏天,而非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。
對不起,所以活過來吧。
對不起,一定很痛吧?
對不起。
對不起。
對不起。
【立場D】
在我出生之前,因為父母的疏忽,家裡發生了火災。在那場火災裡,我們家賠上了很多財產,和我的哥哥。
火災在哥哥臉上留下了很大的、終身無法擺脫的巨大疤痕,醒目得足以提醒所有人:曾經有一場火災在我家發生。
從我有記憶以來,哥哥就非常沉默,周遭的人都說他的心隨著那場火災逝去了,的確,哥哥在我心目中就像行屍走肉,在應該的時間做應該做的事,可是他沒有靈魂。
哥哥的存在無時不帶給我們壓力,而因為我的長相顯然比哥哥好看太多,父母把他們要給哥哥的愛、關懷還有壓力全都轉嫁到我的身上。
光是這樣,就要讓我喘不過氣來。
他們期望我可以在一個「正常」的環境裡成長,但他們更希望我可以獲得所有孩子都希望擁有的一切,很高的分數、美麗的女友……平常孩子有一兩項就很滿足的條件,我通通得擁有。因為我要連哥哥的份一起活下去嘛。
從我出生開始,我就負擔著兩個人的重量生活,我既是我自己,也是哥哥的替身,由我幫他滿足周遭之人對他的期待。
而扮演一個完美的孩子,我的確做的很好,我非常幸運地擁有讓他人稱羨的長相,與生俱來的聰明也讓我無往不利,我的女朋友是學校裡大家公認最美的女人,我說不上我愛不愛她,但她肯定是相當愛我的。
但我無法停止對哥哥的複雜情緒,我得憋著胸口,才能在這世界上苟延殘喘下去,就算我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孩子,也無法說要什麼就有什麼,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,而我手中的一切,都是我努力換來的,但我根本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要這些他人渴望的事物。
有時候我希望可以變成哥哥,他總是那麼輕鬆地活著,用他那看不出情緒的冷眼看著我為了滿足他人而努力。我羨慕他,我忌妒他,我恨他。
這個世界很不公平,我想要為了自己而活,想要為了自己做出決定,而不是為了他人而存在。這份他人的愛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,就算我的生活、我的際遇受到他人的欽羨,這也不是我真心期盼擁有的生活。
我恨哥哥,非常恨。就算他不是自願在臉上留下令人害怕的疤痕,他也默許了他人逼迫我去做他應該要做的事。把壓力全留給我的是父母、是他,是這個家將我鎖在塑造我個人形象的方盒。
與其孤獨地承受一切死去,我要選擇終結自己的方法,就算這個世界殘酷地剝奪我所有選擇的權力,也無法阻止我從世界逃離。
只有一次的死,不能浪費。既然都決定要死了,我就該抓住這次機會,對這個死死逼迫的世界進行反擊。我不能來到世上,在世上受了二十五年的磨難,接著又白白死去。
這個世界的秩序默許他人折磨我的心,那麼就算我必須死去,也要順便搗亂這殘酷的秩序。
是的,我要報復。
二十五年不長,但也絕對不短。
首先,就從哥哥開始,我要將我二十五年的痛苦一次解放。
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,我向哥哥提出了請求。
Fin..